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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河传说

正文 

    92.

    于是,孙布袋万般无奈,只好继续做贼……

    马天成的第二个步骤是开会。开会是马天成给村人们上的第二课,这应该说是一堂“集体意识课”。那时候,在许多个点着马灯的夜晚,孙布袋自然而然地成了会议上的活靶子,成了法定的批判对象。

    应该说,是会议照亮了马家堡的漫漫长夜。这是马天成的一个创造。正是马天成把“会议”这个群体集中的形态发挥到了极致。在当时的马家堡,召开会议成了马天成的一个法宝。

    他发现,只有会议才能把人的精神“团”起来,会议像是一根绳子,捆住了马家堡的人心。会议使人收缩,会议也使人膨涨;会议就像翻牌一样,随时可以翻出一张脸,再翻出一张脸,只要你掌握了会议,你就掌握了主动权,需要的时候,你就可以把某一张脸“亮”出来……

    会议也成了马家堡人的兴奋剂,会议可以产生各种不同的妙用:对马家堡的女人们来说,会议成了她们的“戏台”;对马家堡那些光棍汉们来说,会议成了他们的“女人”;对马家堡的老人们来说,会议成了“红日头”,成了他们靠在南墙根儿捉虱的日子……这是一个个让人激动又让人紧张的时刻,当民兵连长高喊“把人带上来”的时候,众多的人头都会齐唰唰地扬起来,望着台上……

    在会议上,马天成成了真正的主宰,成了一呼百应的核心。马天成心里明白,对孙布袋这个“饵”的使用是有期限的,一个孙布袋并不能长期调动人的兴奋点,这个祭“脸”的仪式只是个开始,他必须往纵深处发展。开会得有议题,好在议题是可以制造的,因为人的“错误”是现成的。人是不可能不犯错的。人只要活着,就会有错,你只要有错,那议题也就是现成的了。

    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会议的名堂就多起来了。会议渐渐地开出层次来了,每一次会议的议题都会事先有一个新的“饵”。那“饵”在不断地转换着,会议的形态也在发生着变化。

    在会议上,他开始对人的脸面进行“切割”。他把人分成了一个一个的层面,每一次开会头和尾都有了一些差别和区分。比如,在开会之前,他会先开上一个“队委会”或是“扩大队委会”,这样,就把一些人的“脸”提出来了,给这些“脸”一些光耀的机会,这些“脸们”立时就会容光焕发;

    比如,在会议之后,他又会开一个“模范会”或是“骨干会”,那么,又会有一些被点到名字的“脸们”为此而容光焕发;再比如,他会在会议中间突然再召集一个“积极分子会”或“贫协会”,立马会让一些被点到名字的妇女激动不已,甚至热泪盈眶!

    正是这种区分产生了差别,差别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马天成发现,就是这些极简单的形式,使人心有了颤簌感和等级感。人脸上是没有字的,是会议给他们一个个都刻上了“字”,那字是刻在精神上的。人的脸皮是多么薄呀!那烙印打上去的时候,又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呀!那些可怜的村人们,为了能被点到名字,常常鸡不叫就起来下地了……

    会议真好!

    马天成的目的达到了,权威很快就树起来了:可他身后却多了一个“尾巴”,那就是孙布袋。在没人的时候,孙布袋总是偷偷地溜到他跟前,像鬼魂似地突然跳出来说:“支书,你给我说的媳妇呢?”

    可是,权威也是会受到挑战的。

    就在第二年的夏天,马天成刚刚建立起来的权威,受到了一次强有力的挑战。那真是一个神鬼皆惊的日子呀!

    那是七月。在七月的一天中午,小娥死了。

    就在那个燠热难耐的中午,当人们都躺在树荫下歇晌的时候,村民刘全的女儿失脚滑进了村东的哑巴河。小娥那年才十四岁,她是在河边洗衣裳的时候,失脚滑进水里去的。后来,当村人们赶去时,她已经在水面上漂起来了。

    刘小娥的娘趴在河边上哭着说:“娥呀,娥呀,你不听话呀!娥呀,娥呀,你不听话呀……”后来她就被人架回去了。

    老人们说,还是当紧办理后事吧。

    “后事”却难办,非常难办。

    这当然不是因为悲痛。毛主席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一个女娃,死了也就死了,哭也是要哭几声的,但也说不上十分的悲痛。

    可是,她是在哑巴河里淹死的,这情况就不同了。哑巴河是马家堡惟一的“海子”,说起来也就是一个十多亩大的水塘,还是个死水塘。然而,这个塘里的水却从来没有干过。据说,把一只会叫的青蛙扔进水里,它就再也不会叫了,所以它叫哑巴河。关于哑巴河,早年曾有过许多神神鬼鬼的传说,于是也就有了一个古人留下的规矩:凡是在哑巴河里淹死的人,必须把她的“魂灵”打捞上来。否则,她就会成为一个新的淹死鬼,每年都要拉一个人下去……

    按照规矩,打捞“魂灵”的形式极为悲壮,也极为神秘。这事必须让有血缘关系的家人亲自去做,外姓旁人是不能参与的。首先是得扎一个木筏,木筏上要有“引魂幡”,幡下还要用麻线拴上一只公鸡。尔后才能绑上绳子,由亲人拉着木筏顺河转圈走,一边走还要一边喊魂……要一直拉到“魂灵”自动跳到木筏上来为止。

    于是,在老辈人的监督下,村民刘全也就按规矩扎了一个木筏子,去河里打捞女儿的“魂灵”。

    那时的刘全也才三十来岁,手巧,会做木活儿,是村里的匠人头。在村人中是很有些脸面的。刘全虽是个绵善人,平日说话没大言语,可一站在房头上就不行了,盖屋的时候,他只要一站在房角上,那威风和气势就出来了。他带了很多徒弟.本村外村都有,因此他常静蹲在房角上,叼着一支烟,指挥那些徒弟们给人瓦屋。

    他说:狗,你下去。狗就下去了。

    他说:二槐,你上来。二槐就上来了。声不高,语也绵软软的,挺震人。上梁的时候,他的眼就是尺子,他说:东边高了,那一准就是高了:他说西边歪了二分,那也一准就是二分。他就有这眼光!

    人只要有了“眼光”,那威信也就跟着上去了。再加上谁家盖屋都要请他去帮忙,“脸气”就越来越大,敬重他的人就多。因此,一听说刘全家出了事,来帮忙的人特别多。打棺那天,刘全家光徒弟就来了十几个,那些沾亲带故的就更不用说了,一时间,刘家就显得热闹非凡,人多势众!

    一时,打捞“魂灵”的日子成了马家堡盛大的节日,那时候,河边上总是黑压压一片,站满了观看刘家捞“魂”的村人们……村支书马天成有时也来看一看,他来的时候总是默不作声,就蹲在河边上,两眼盯着水面。走的时候仍是默不作声。开始的时候,人们都瞅着河上,也没有人注意他。

    对这件事,人们都处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之中,这是大事呀!没人注意支书在不在,自然也没人去征求支书的意见。可马天成对这件事在意了……

    在马家堡,刘家是个大姓,人口重。刘家沾家带故的亲戚也多。现在,他们全都在河边上立着,帮着操办捞“魂”的事宜。在老辈人的指点下,刘全先是跪下来,嘴里念念有词,给河里的神灵们烧些纸钱。

    待三叩九拜之后,才拉上纤绳,拽着那个扎有引魂幡的木筏顺河走。刘全是个筋巴巴的小瘦人,当他赤身穿着一个大裤衩子,拉上纤绳围河走的时候,一不小心,先先就栽了一跟头!栽得土头土脸的,显得人很滑稽。

    然而,却没人笑,人们怕惊了神灵,没人敢笑。人们看刘全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拉着纤绳往前走。于是,老辈人说:再愿吁愿吁吧。他就重新跪下来,又“愿吁”了一番。接着又拉纤绳往前走。

    天太热了,日头像火镜一样从天上爆下来,没有一丝风,水面上静静的,筏子在水面上一漂一漂地动着。刘全边走边嘁“妞,上来吧。妞,上来吧。”

    围观的人们全都盯着那只筏子,看筏子在水面上一晃一晃地荡,想那“魂灵”什么时候能跳上来呢?然而,筏子上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只用麻绳绑着的芦花公鸡,公鸡时而抬抬头,时而又勾勾头,看上去傻呆呆的……

    河边上,刘全一圈一圈走着,当刘全围河走了三圈后,就再也拽不动那筏子了。他有哮喘病,往下,他走一步,喘一声,嘴张得像小庙,头伸得像勾头雁,腰弯得像大虾,在阳光的照射下,那像弓一样的脊梁上汗淋淋的,一根绳子像尾巴一样在背上拖着,活像是捆绑着的一只水母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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