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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安抚“后院”

正文 

    176.

    “你给她买一个吧。”马阳不大耐烦。

    “你看见哪儿卖了?再说什么都是钱能买的吗?”谢丽娟不满了。

    “我哪有功夫……”说了半句,他打住了,看见女儿正悄悄站在里屋门边期待地朝这边看着。

    “杨杨,过来。”他叫女儿惴惴地走过来。他蹲着把女儿揽在怀里,拍着她的小屁股:“你喜欢什么玩具?叫你妈领你去买,电动熊猫?小熊打鼓?”

    记得女儿从幼儿园回来说起过这两样,看样子是很喜欢,他从兜里摸出一把钱,乱糟糟从里边抽出几张百元的,递过去,女儿不接,望着地上,眼睛好像有点湿了。他立刻觉得一阵不安。这一段是有点没顾上女儿,有多少时间没给她讲故事了?没消消停停跟她做做游戏了?更不要说带她出去玩玩了。唉,他把腮贴在女儿脸蛋上,“过几天爸爸给做,一定做。过几天,这阵儿爸爸事太多。”

    的确,此刻马阳家里是真正的凌乱不堪。院里院外到处扔着钢筋、电焊机、七长八短的电焊条。大门卸下了,一个人抱着把木钻,咝咝拉拉在上面钻孔,准备安装门镜。弧光闪闪,几把电焊枪同时工作,嗡嗡嘤嘤,哔哔咧吲,类似窗栏杆似的一个巨型筋大网栅已经接近组接完毕,它以院墙为基,向空中高高凸出,将把整个院子通体罩起来。工程完结后,这庭院将比监狱还要严实。

    一楼靠门的房间改装成了保镖室,在花窖的几处花架下和楼上,“小霓裳”、“皇冠”的花盆底部,都隐蔽地安装了电子报警器,接出三条线路,一条通他卧室,一条通一楼保镖室,还有一要备用,如果需要他可以一直接到派出所值班室去。楼上迎着院门一间屋,安装了隐形录像设备,只要大门一开启,摄像机便自动工作,将来人摄入镜头留存待查,大门关上,电路自动切断。

    此外,他还要物色雇请专职保镖,还要淘弄纯种狼狗,还要四处奔波、购买双筒猎枪等等等等。他要把家里安置得严严实实、固若金汤。

    当然这些防范都是有形的、具体的、容易办到的,而最大的危险却是来自难以捉摸之处。并且他预感到它们肯定将会接踵而至。破宅抢劫是个讯号,他们已经开始着手一刀一刀放血,致使你一步一步衰弱下去。今后每行一步,也许你都将面临一个陷阱。

    不能坐等宰割,必须把那只悬悬之手扼住。但那是以后的事情,眼下,首要一步是必须先把“后院”安顿妥贴。这些天,他的确有点“日理万机”了。

    事情千头万绪,而每件事都要牵扯社交圈里某一方面朋友以及朋友的亲戚。朋友的亲戚的朋友,和朋友的亲戚的朋友的亲戚等等等等。家里每天都要摆宴请酒。因此尽管马阳似乎先天精力过人,但这些天他好像还是有点招呼不住了。时不时脑子里便会突如其来地浮起一阵昏蒙,眼前万象俱失。

    闭住眼,过那么一阵儿才能回过来。他知道这是大脑负荷已到极限,一个无形的报警器在工作了。再这样下去,保险丝也许会在哪一刻嗄然崩断……这让他十分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实际上是软弱的。

    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需要帮手,既便够不上帮手,起码一道理解的目光,一个鼓励的眼神,也会让他感到不至像现在这样孤独无助。他指的当然是身边最亲近的人。其他的,尽管一群一伙整日有人在为他奔走,在为他满头大汗地效力,甚至为他两肋插刀,但那不过是个身外天地罢了。

    此刻,他也知道自己想得太灰了。但一旦陷入这种心境,便往往难以自拔。

    保姆总算物色好了,对此他是十分慎重的。那市郊妇女除了一个外甥别无亲友。外甥在本市工作,是公园花房合同工,正在大宅手下。他向大宅打听了一下,是个挺本份的孩子。只认识一个喷壶,跟谁也绝少交往,常年住在单身职工宿舍。

    定了雇她,马阳准备尽快办妥。近来家里一天几顿几顿的吃喝,不说别的,光那一水池一水池的盘子碗,也够个大活人呛的。按他意思,谢丽娟不如辞了工作算了,但知道她是“职业型”新式女性,对自己的社会工作、服装设计乃至绘画,她有一种锲而不舍的极大热忱,绝不会愿意整日围着锅台转。

    并且他已意识到,她正一直害怕他会向她提出要她辞职的请示。那么尽快雇个保姆来,她也就可以放心了。然而他却万万没想到,她竟会不愿意雇保姆!

    他是个很少判断失误的人,可不知为什么在与妻子之间,他却总要犯这样那样的判断错误。真让人弄不明白,他的想法与她的意愿,怎么总瑟出现难以对接的地方。

    其实谢丽娟表现的不过只是些许的迟疑罢了。当然,就她内心愿望讲,她真是不情愿雇个保姆来。虽说她属“职业型”女性,但同时,在她身上贤妻良母的传统观念还很强,她不像有些所谓的新女性,视家庭为樊笼,视家务劳动为囚索。在侍奉丈夫孩子,买菜做饭、洗洗涮涮的无尽琐碎中,她一直能体味到一种女性的乐趣。而雇一个人来,则意味着这种乐趣至少将部分地被剥夺。但她看看丈夫,还是说:“既然……好吧,由你。”

    “如果觉得有什么不便,等忙过这一阵儿再辞也行,这段时间……实在需要个人。”马阳说完要站起来,但刚一欠腰马上又坐下了,眼睛好像忽然间焦距失调,思维一瞬间全涣散了。

    谢丽娟有些举足无措。匆忙冲了杯糖水,不安地看着他面色苍白的脸,叫他慢慢饮下。看来,这些天他是实在太疲劳了,这让她心里忽然感到十分不安。“明天……把保姆领回来吧。”她说。

    为照顾丈夫,她请了十天假。当然,马阳是绝不会安安稳稳躺十天的。第二天他就躺不住了。谢丽娟见拦不住他,自己在家又百无聊赖,便卷了近日所作的一些画,去请她的指导老师龚尚元评析。

    老先生一张一张翻过,说:“视觉语言很独特,当然这是我对你一向的感觉了。你的花卉水墨倾向于无骨画法,借水的冲击力浸染墨色,无宗无派,难能可贵。”

    说这儿,略一沉,吟,“不过嘛,暂时还不能完全尽如人意呵。在感觉、感受、主观强调大气象下,你能在欢乐、愤怒、失望、忧伤等渚情绪之外,期求表现一种更为宽广博大的内心景观,这些都很好。但中国画的精神,无论传统还是新潮,都要求空间、时间、观察者溶为一体,创造整体的审美维度……总之还没品透,需要再沉一沉.再沉一沉呵。”

    谢丽娟垂首默然,尽管老人坦率的真诚让她十分感激,但内心里她又不能不感到十分沮丧。她绝非图慕虚荣的浅薄之辈,她是为自己而悲哀。

    “没品透”?“沉一沉”?

    唉,她不知道么?她知道!然而别人又有谁知道她和她起码的直接物象都难得“溶汇”呢?承负她“感觉”、“感受”的载体是那样动荡无定。作花卉画,别人都以为没谁再比她更得天独厚,实际上……

    楼上珍花花室丈夫三锁相加,她又并不觉得因为自己要画画,就可以要丈夫向她敞开他所有的大门。任何人,即使是夫妻间,她觉得总归应有一点须对方尊重的自珍自爱的天地。于是她便只到家里花窖去写生、去感受。她苦恼的只是她从来不能把哪一棵花真正“品透”。

    正要“进去”了,要咂出点味了,说不定哪一天便再也找不见那棵花。自然知道它哪去了。她的所有兴致便顿然散落殆尽。这绝不仅仅是“情绪”“意象”的中断,她感到的是一种失落,或说是一种令人凄惘的……错失,正如马阳所感到的永难对接的“错位”与“落差”一样。

    唉……事实上,他们是都希望倾其所有为对方付出自己全部的爱的,他们各自都有这样强烈的愿望和内心需求,同时也期望在对方那里唤起同等程度的共鸣。但也许正由于这愿望的过于强烈,两根敏感的触须才由于审慎反而倒变得滞涩而迟钝起来,将他们置于了盲区之中。

    谢丽娟不知道,只要她高兴,别说一个花室,连心室胸膛他也会愿意悉数洞开的。而她却因为深怕拂突了丈夫的意愿,而把自己的小小意愿,而把自己的小小意愿深深掩抑着,正像他们做爱时她从来也不把期望丈夫更粗鲁强悍些的希冀说出口来一样。

    两条挚爱之河,却永远不能得到最自然不过的融贯交汇——这正是像他们这样的夫妻间共有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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