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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断肠人寄断肠词

正文 

    自此在魏国公府养病,静卧于床,起居皆有精心服侍,日子过得安详舒适,然而那颗心,却时时在油锅里熬煎。

    安静的魏国公府邸外,天下局势,建文旧臣,亦在铁锅中熬煎。

    七月朔日,父亲遣官告天地宗社,具孝服告几筵,长鸣钟鼓,庄严华贵的煌煌礼乐之中,金水桥前百官凛凛跪伏之间,父亲衮服金冠,缓缓登临奉天殿前玉阶丹陛,于赶修建成的九龙御座坐定,接百官贺表,司礼监宣诏,登基礼成。

    他于那一刻,定然微笑俯视天下,俯视战战兢兢跪伏于他足下的衣朱腰紫的人群,雍容中志得意满。

    是以定年号“永乐”,废建文年号,改建文四年为洪武三十五年。

    永乐初年,却厉而不乐,大索天下的新帝,终于抓齐了所有反抗过他的“仇人”。

    曾经令父亲几遭惨败的铁铉被执殿前,令割耳鼻塞入其口,父亲狞笑问他:“甘否?”铁铉昂然答:“忠臣孝子之肉,有何不甘?”当殿凌迟,并架油锅烹尸,顷刻成炭,其间尸身始终反身向外,父亲命人用十余铁棒夹住铁铉残骸,令其面北,笑道:“你今日终来朝我。”话音未落,锅中热油突沸,起爆裂之声,飞溅丈余,烫伤左右手足,众皆惊呼而散,尸身仍旧反立向外,背朝新帝。

    父亲惊惶之下,终知忠臣气节,不可以杀戮相移,遂安葬铁铉。

    后杀铁铉子,将其老迈父母发配琼州府,妻女发教坊司充为军妓。

    黄子澄,凌迟,灭三族

    齐秦,凌迟,灭三族

    练子宁,凌迟,灭族

    卓敬,凌迟,灭族

    陈迪,凌迟,杀其子。

    齐泰妻,黄子澄妹没入教坊司为妓。

    建文朝臣五十余人,榜其名曰奸臣,大行屠杀,并实行族诛之法,族人无少长皆斩,妻女发教坊司,姻党悉戍边。

    连日里无数人披枷戴镣,被押解出城,徒步徙向蛮荒之境,他们中的很多人,将饱受折磨的死于路途,侥幸存活者,亦要永生别离故土,历经烟瘴,贫瘠,流落,苛政,最终凄惨死于异乡,死时魂魄亦翘首而望,切切盼归。

    聚宝门外,刑部侩子手砍卷了刀口,那些断落头颅中流出的殷殷血迹,不断渗入泥土,久而久之,那一方行刑之地,土色赤红。

    应天城笼罩在妻号子哭,腥风血雨之中。

    这些消息,都是我于卧榻之上,逼迫近邪和徐景盛告诉我的。

    但我知道,定然还有一个消息,他们没有告诉我。

    这日午后,在近邪的“监视”和侍女伺候下,我以袖掩面,将药汤一饮而尽,还没来得及皱眉咋舌,徐景盛已经殷勤的递过糖渍梅子来给我过口。

    我笑笑,接了,一颗梅子尚未吃完,便觉得困意朦胧,喃喃道:“奇怪,今日好生疲倦,既如此,我睡了,两位自便。”

    他们对望一眼,皆有安心之色,徐景盛先出门去,近邪犹自注目于我,我挑一挑眉,懒懒道:“师傅你今天好奇怪,有什么事吗?”

    他道:“没有!”便即离开。

    我看着他身影消失于窗外,轻叹一声,自颈口取出一块丝巾,上面沾满了药汁。

    又下床,取水来漱口,连那梅子,都完整的吐了出来。

    扶着水盆出神半晌,我爬上床去盖好被子,唤道:“小嬛。”

    青衣小婢应声而至,她本是徐景盛的贴身丫鬟,这些日子被拨来服侍我。

    我招手道:“我要喝茶。”

    她不疑有它,端了茶盏过来,刚到床前,我指风一掠,她应声趴倒在床边。

    将她搬上床面朝里,盖好被子,发髻解散,从背影看来,想来和我不甚有区别。

    我自去换了衣服,摸出一颗外公的养神丸吃了,环顾四周,顺手取下壁上玉箫,揣在怀里,探了探窗外,前几日小嬛扶我出去散心,怕人看见,走的是后园一处较偏僻的路,我记得那藤蔓掩映处,似有一处暗门开在围墙上,那里是后院,近邪和徐景盛,轻易都不会去。

    一路凭记忆到了那处,拨开藤蔓,果有一处小小木门,大约是早期建造时方便搬运砖石所用,后来不需用了便渐渐为藤蔓所遮蔽,大家也便忘却了,我拔出照日,轻轻一别,门上铁锁立即开了。

    国公府是靠在一起的,黔国公府就在魏国公府后隔两条街处,先前我曾隐约听得锣鼓丝竹之声,便疑是沐昕成亲的日子,后来近邪和徐景盛两人守着我喝药,心中自然更加明白。

    我先绕到正门,做了个记号,再缓缓的走过去。

    隔着两条街,便听得锣鼓之声喧闹得不堪。周围街巷,早已扫尘清道,百姓犹自追睹皇家婚仪,万人空巷,皇宫送嫁队伍迤逦数里,如云扈从、耀目仪仗,翠羽华盖,銮驾宝顶,队伍正中,正红绣金凤垂璎珞宫轿尤为醒目。

    只是……护卫的禁卫军也实在太多了点。

    我讥诮一笑,父亲还是对我深有戒心啊,这般迅捷的赐婚,犹自不放心,送嫁队伍,铁甲军竟然围了里外三层。

    倚墙立在远处,隐约听得太监宣旨之声。

    “古之君天下者,有女必封。今尔成人,特封尔为常宁公主,配黔国公沐英四子昕,彼为驸马、尔为公主。既入黔国之门,恪遵妇道,以奉舅姑;闺门整肃,内助常佳。毋累父母身生之恩,尔惟敬哉。”

    一阵安静,我立定脚步,凝神细听。

    想听见,又怕听见那个声音。

    隐约里似有细微声气。

    然而隔得太远,身周看热闹的人群指点艳羡之声哄哄,我什么也没听清。

    仪仗却已进沐府正门了。

    他……应诏了?

    我心口一痛,摇摇欲坠,慌忙扶住身侧壁墙。

    单手支着墙壁,我低头自失一笑,真是愚蠢啊,按照公主下降的礼仪,驸马是要先期入朝,受赐驸马冠诰并朝服的,既然今日顺利成婚,自然前日已经受封了。

    我还在期盼什么?期盼沐昕拼死抗旨,拒不应诏,然后,和方孝孺一样,被灭十族?

    还是期盼他大闹喜堂,毅然和我鸳侣天涯,丢下沐府上下,任人鱼肉?

    又或者,我自己打进门去,不顾一切拽走他,任帝王雷霆之怒血流漂杵?

    我不能,他也不能。

    两个人的爱恋,不能用恁多人的生命去自私换取。

    我是如此明白,可是为什么,我依旧如此痛彻心扉。

    沐昕,沐昕,你……终究是没能等我。

    我伸出手,缓缓按在心口的位置,那里,前一刻,跳得湍急如起伏的溪涧,如此,却已是死水一潭了。

    又或者,那里,原是团火热的血肉,却在今日,生生被剜了去,只余下一个永久不能弥合的狰狞的黑洞。

    如此空洞,我听不见自己的心跳,我的心在哪里?

    践踏成泥,挫碎成灰。

    缓缓低首,昨夜有雨,至今低洼处尚积水泊,粼粼水面上映出惨白黯青女子颜容,姿态飘摇如风中野草。

    那是我么?

    那会是我么?

    刘怀素,你终为红尘俗事,狼狈至此。

    我吸一口气,忍住内腑彻痛,直起腰来。

    有脚步声接近,我回首,刘敏中一脸关切之色,站在我身后。

    我对他点点头,道:“你来了。”

    他道:“属下看见小姐标记,便赶了来,小姐有何吩咐。”

    我颔首指了指沐府,道:“你会随谷王去喝喜酒吧?帮我带样物事给他。”

    他自然知道我说的是谁,微微一犹豫,道:“好。”

    暗卫的规矩,对主子的命令,可以事后质疑,但是必须服从。

    刘敏中其中翘楚,自然不会多问。

    然而饶是如此,他离开时依旧迟疑道:“小姐,你大病未愈,还是……”

    我回眸,淡淡一个眼色。

    他噤声,施礼而去。

    我继续回首注视着沐府。

    前方,仪仗已进府,天色也渐暗,百姓看不得热闹,已渐渐散了。

    立于微凉晚风之中,远远看着那明黄朱紫之色,在我眼前连绵成一片血色殷红,越发觉得那夏日的晚风如此生凉,风中的花香也带着不近人的清冷,我神思恍惚,却清晰的辨别出那花香属于玉簪,木槿,紫薇,赤葵……突然很想看看沐府的花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几日不见,想必因为公主下降而越发鲜艳了吧?

    环顾四周,不远处一株三人合抱的柏树,正是观景的好去处。

    费了点力气爬上树,高踞树顶,远远看着那灯火辉煌的府邸,红灯锦幄连绵成一片喜气的海洋,不用想象,今夜沐府里定然人影花影乱如潮,笙歌丛中,醉赏瑶觥,一室香动,芳殿画堂, 满目的光耀里,再清冷的他,也必定锦绣灿烂,红叶阶前紫薇阁,笑看人去人回,今朝伴得凤归,不负此韶华年少。

    偌大京城,茫茫人海,如今容不下多一个人的爱情。我的爱人,我的妹妹,当你们对拜天地时,当你们合卺合欢时,当你们手执白玉杯,轻斟琥珀酒,流动的眼波在酒杯之上交织,融汇,在彼此的羞与喜里暗渡今夜银汉时,你们在想什么?

    可会想到此刻,空城,衰草,惊鸟,孤树,树顶的冷月里,有人静静沉默,幽幽遥望?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罢了,如果每个人都在微笑喜乐,笑这红尘佳人富贵多完满,那便让我把凄凉都远远带走,带至这冷月空风,枯藤老树的寂寥无人地,深埋在属于我的岁月里,永不开启。

    他会在今夜,收到刘敏中暗中替我送上的贺礼。

    一副锦囊,内有黑发一束,白帕一方。

    那年,妙峰山巅十万杏花如雪,我的发曾纠缠于他发,再绕上他披风玉扣,撕掳不开。

    那年,素指纤纤,扯断玉扣,取下两人交缠之发,珍重收于囊中。

    那年,他深情作言:“只是这发缠在一起,就怕你用一辈子也理不清”

    呵,扯不断,便连着一起抛弃了吧。

    那年,惊变离别,一载苦寻后,他与我在大名战场上蓦然重逢,彼时暗箭袭身,他竟不知闪避,箭矢被我横剑击飞,锋锐依然伤及他肩,我取出怀中绣帕,为他裹伤。

    他却不知,后来,那幅绣帕,血迹绣成斑斑桃花,我曾经微笑着坚持空白,我曾于静夜取出悄悄抚摸,含着微笑与羞涩的憧憬,等待着某一日,在我和他如今夜般的日子里,与他联笔共题。

    如今狼毫已折,砚墨将涸,他的掌心里,将要握住妻子的柔荑,画得人生好一幅华美长卷。

    那么,便由我独自一人,填了那永远的留白罢。

    “愧我品题无雅句,喜君歌咏有新声。愿从今,鱼比目,凤和鸣。”

    清歌已断云屏隔,溪山依旧连空碧,昨日主人,今日是行客,当年的绿窗朱户相对语,今朝已回首往事成陈迹, 一弹指,刹那芳华红颜老,最好的日子,却已从我一生里,缓缓流过了。

    我缓缓抽出怀中玉箫,就唇,闭目,凝神,向那碧海青天,漫漫星光,悠悠一曲。

    箫声如咽,凄然盘旋,惊起林间宿鸟,泼喇喇悲鸣着,穿越头顶被树干刺透的苍穹。

    迤逦缥缈,转折连环,碧落黄泉,不尽徘徊。

    一曲,《忆故人》

    ……

    “我答应陪怀素的,自然要做到。”

    “原来我死了,就可以看见你,我真是错的很愚蠢。”

    “怀素,原来我错过了你很多年。”

    “谁说死亡可怕?,便是这样也好。”

    “汝喜为我喜,汝悲为我悲,虽死浑不惧,虽别魂不离,系我一生心,求汝,展眉欢。”

    “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愿生生世世与卿相守,做不得,万户侯”。

    ……

    箫声戛然而止。

    最后一个音,裂了。

    我抬起衣袖,雪白的袖色如月光,缓缓遮住了脸。

    风拂乱衣袂长发,再远渡而去,掠过画堂朱户,碧瓦流檐,掠开新人喜帕,绣幕丝帐,最终惊起久寐水鸟,翅尖拂动寒塘芦苇,在寥阔天地间嘶嘶吟唱,这夜如此瑟瑟,如斯秋凉。

    那夜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回去的。

    我记得我在树上坐了很久,看着礼乐声歇,看着宾客辞去,看着沐府的灯光,一盏盏的次第暗了下来,犹如夜色中困极欲眠的人阖上的眼睛。

    每灭去一盏灯,我的心里,便似黯上一层。

    到得最后,我已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坐在那里,我已发现我无力再下树,我已不知道我何时失去意识。

    醒来时,依旧在魏国公府徐景盛的小院里,近邪坐在我床前,一脸怒气的盯着我。

    徐景盛搓着手,焦灼不安的满地乱转,见我醒来,他喜呼一声便要扑上,扑到一半想起于礼不合,生生顿住了脚步。

    那笨拙模样,倒令满心郁郁的我,忍不住破颜一笑。

    他喜滋滋的坐到我床前道:“怀素怀素,你吓死我了,近邪先生找到你时,你那个样子,我以为……”

    这回说到一半,给近邪瞪了回去。

    我坐起身,调息一刻,道:“师傅……我们走吧。”

    近邪先是一怔,随即点头,道:“也好。”

    徐景盛瞪大眼睛,道:“走……走?”

    我温言道:“徐公子,多谢你这段时间的照拂,希望以后能有报答你的机会。”

    他看着我,不知为何,脸色突然微微发红,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心中明白,却唯有默默叹息,更加温和的道:“徐公子宅心仁厚,有若浑金璞玉,定是厚福之人,将来定然妻贤子孝,荣贵一生,怀素在此,先恭贺了。”

    徐景盛的脸色蓦然黯淡下来,他虽忠厚,却不是笨人,已然听出我的拒绝之意,眸光里,竟隐隐透出了几分凄凉和哀恳之意。

    我垂下眼睫,想起当年子午岭上初见,那个被山风吹掉扇子,被我暗嘲为瘦鸡,戏弄推落山崖却不肯指认我的少年,想起燕王府朱高煦意图逼奸时他的拼死相救,想起他在西关大街发现我时的苦苦徒步跟随,和这些日子来的精心呵护,这些年我只见了他三面,可是每次我都欠了他的情,我生平刚傲骄纵,少欠人情,唯一一个我不曾有恩有情于其却得其恩惠倾心相待的,便是他。

    可是景盛,你想要的,我终究给不了你,也许这情,我注定要一生一世的欠下去了。

    想了想,我自发上拔下一枚蔷薇水玉钗,这是我唯一常自佩带的首饰,是娘生前最爱的饰物,娘去世后,她的首饰我都随葬了,唯独这枚钗子,我一直随身佩带,每次触摸它,我都会想起十岁那年,我对着镜子,耍宝似的插了一头的首饰,就为博娘亲开颜一笑,在我的记忆里,那是娘亲逝世前最后的最为明亮的了然笑意,不是为我的滑稽之状,而是为我的真心体贴,和如斯眷恋。

    这承载了我最为温暖记忆的钗子,如今被我握在掌心,诚恳的递向徐景盛。

    “徐公子,这首饰并不值什么,对我来说却很重要,今日我留给你,留赠你的新夫人,提前祝愿你夫妇花开并蒂百年好合,你的夫人,将来就是我的姐妹,从今后,但有驱策,天涯海角,只凭此钗为记,怀素定千里来赴,莫有不从。”

    他怔怔的看着我,又看着那水光流动的玉钗,半晌,咬了咬唇,终于伸出手,慢慢接了。

    我暗暗舒了口气,对近邪道:“我们走吧。”

    徐景盛急道:“你还没大好……”

    “留在这里易生枝节,”我对他一笑,“徐公子,令尊已经令当今很难堪了,你就不要再给他添麻烦了。”

    他震了震,默默无语,魏国公徐辉祖忠于前朝,誓不遵新君之命,燕军入京师,魏国公独守父祠拒不出迎,父亲令其自书罪状,魏国公却送上免死铁券,父亲盛怒之下,已将之削爵幽禁在国公府了,若不是看在徐皇后面子上,以父亲心性,早就杀了他了。

    多事之秋,如何能再生事端。

    轻轻一礼,近邪和我,先后走出门去。

    徐景盛却突然叫住了我。

    我诧然回首,他脸色微微苍白,神情却已由先前的茫然恍惚转为坚定,握了握那钗,他道:“怀素,这钗,我不会送给我夫人,在我心中,你的东西,原本就没有谁再配用。”

    我微微皱眉,不知道怎么劝说这执拗的呆子。

    他却又道:“我只是替你留存着,将来,很多年后,如果有一天你想起了我,我希望能看见你和你的夫君,来找我要回这钗,届时我一定设宴相待,彻夜畅饮,不醉不归。”

    我深深看着他,他抿着唇,眸光诚恳。

    微微仰头,逼回欲夺眶而出的泪水,我道:“好,他年再遇,不醉不归。”

    ——

    永乐元年,我开始了流浪之旅。

    离开京城时,我和近邪改装去了趟教坊司,所有建文罪臣家属都在那里沦为军妓,日夜数十名大汉看守,蹂躏不休,近邪毫不客气的闯进去,以他的武功,那些平常护卫怎么是对手,不过袖拂指戳,便倒了一片。

    只是不伤性命,在京城,我的势力已经连根拔起,不能再过于肆意了。

    救出来六七个女子,已经不成人样,我们雇了辆大车,直接送到醉花楼。

    醉花楼是酒楼加青楼,不驻暗卫,是老头子在京城开来收集情报用的,经营多年,象青楼更甚于象情报集中地,我将人往醉花楼一送,吩咐给她们改颜换面,醉花楼姑娘多,每日来来去去,多几个人根本无人在意,再说任谁也想不到,我把人救出教坊,还会再送进青楼。

    所谓大隐隐于市,就算朝廷搜查,一时也想不到去查青楼,哪有好容易跳出火坑再跳进去的道理。

    我嘱托刘敏中,等风头过了,想办法一一送出城去。

    又请近邪在城外等着接应,将她们送往他地定居。

    近邪不肯,道:“你呢?”

    我默然良久,道:“师傅,我想一个人走一走,看看这天下四海。”

    他只是摇头。

    我道:“我发誓不再生事,以我的武功,本就足以行遍天下,你还怕我吃亏?”

    他还是摇头。

    我苦笑,不再说话,整整沉默了一天,近邪方妥协,道:“那你无论到得何处,记得和当地暗卫联络,好让我们知道你行踪。”

    我道:“放心。”

    他凝视着我,想了想,从怀里取出一个锦缎小包,里三层外三层的裹得甚是严实,他小心翼翼的翻开,烟青锦缎上,躺着一枚白玉笄,乍看来不过寻常和田白玉,仔细看去,才发觉玉质奇绝,莹润白玉底上,有更为白亮的雪点如絮,雪点均匀,若冬日雪花飘舞,正是较羊脂玉更为稀缺珍贵的雪花玉,俗称“一捧雪”,可遇而不可求,纵使王公贵族,穷极人力,耗尽千金亦不能得。

    笄头极其精细的微雕着一幅图,我凝足目力细看了,却是孤月,古树,树上一只长羽之鸟,张声作啼。

    古鸟夜啼。

    意境萧瑟而刻工精奇。

    这才是配给娘使用的物事。

    近邪注视着那笄,神情里微带怅然,道:“你娘及笄所佩,你十岁,她赠我。”

    顿了顿,又道:“我不明白,很多年。”

    我怔了怔,才想起,这是当年我第一次偷偷见到近邪,他给娘送药,隔窗晤谈,娘请托他照顾我,临别时,娘递了件物事给他,说“我想对你说的话,都在这里了。”

    当时我为娘背影所遮掩,没看到是什么物事,只记得近邪彼时神情,激动至微微颤抖。

    那时,娘已自知去日无多了。

    我微湿了眼眶,抚摸那滑润玉笄,喃喃道:“人欲去,花无语,更迟留。记得玉人遗下玉搔头。”

    (注:元好问《古鸟夜啼 玉簪》)

    近邪专注的看着我,目光急切,等着我的解释。

    我想到他这多年对着娘留下的哑谜,无数次静夜抚摸,苦思不得解的郁郁,不由怅然,道:“其实她那时,已无意多言,逝去不可追,何必自苦,她只是告诉你,她将去了,此物留给你做此生念想。”

    近邪震一震,我注目他银发如雪,喃喃道:“娘是了解你的,她知你此生必不能忘,劝你遗忘什么的只能是矫情残忍而已,索性留了这笄给你,告诉你,她永远记得及笄年华,此生情谊。”

    还有句话,我留在了心里。

    “她以此,作为她能给你的,此生仅余的温暖和怀念。”

    近邪的手,微微抖了起来,僵立于地,久久不能动弹,我心中不忍,转过身去,良久,听得他低声道:“她还是眷顾我的……”

    言毕微咳一声。

    我知他心神激荡,已至不能自控,这对武功高绝之人来说,极其危险,大惊之下急忙探看,他却推开我,将玉笄递了过来,道:“我终无憾,给你。”

    我一惊,急忙道:“这怎么行!”

    这是娘留给他的唯一念想,娘对于他的意义,根本无法言喻,我怎么能要这个。

    “我终于明白她的临别嘱咐,”近邪一字一句道:“我无憾,这个给你,你送出了钗,身边要留个你娘的东西。”

    我心中一恸,明白他的意思,他知晓娘亲心意,自觉完满,又觉得我将蔷薇钗送出,身边不能没有我娘的遗物,所以执意要留给我。

    正要再次推拒,他已道:“拿着,看见它,想起你娘最后对你说的话。”

    这回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竟是……怕我哀极自苦,戕害自身,要以娘亲遗物,时时提醒我,“勇敢的活。”

    我木立在地,泪盈于睫,鼻腔酸痛,只觉下一刹眼泪便要夺眶而出。

    他却已走了过来,将那笄插在我发上,道:“多照镜子。”

    我呆一呆,忍俊不禁。

    竟是微泪中的笑影。

    ——

    临行前,我在聚宝门外徘徊良久,仔细端详脚下微红的泥土。

    突想起那年京城郊外官道茶亭,与前来堵截我的允炆相遇,其间还上演了一出全武行,起因是京师一帮公子哥儿嘲谑娘亲和我。

    为了在暴怒的近邪手下救他们一命,我喊破内廷侍卫身份,又踹飞了齐泰的儿子。

    只是当时未曾想到,那些鲜亮的,意气飞扬,骄傲睥睨的年轻生命,终究注定了早早消逝。

    他们的血,渗进聚宝门外黑色膏泥,殷赤之色,历千年不改。

    而那昔日鲜衣怒马的少年行迹,却已被西风吹尽,了无陈迹。

    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清酒一杯,相酹冤魂。

    我不杀伯仁,伯仁之死,却难说无我之因。

    酒尽,我掷杯于地,飘然而去。

    ——

    那年冬,哈剌温山(今大兴安岭)。

    北国寒风如刀,雪大如席,哈剌温山万倾林海一片银妆,四季常青的美人松翠叶郁郁,更映得白雪皑皑,皎洁晶莹。

    地上的雪没膝深,跋涉艰难,雪白平整的雪面上,镂刻着深深浅浅的爪印,看形状,当属于獐子狍子一类的轻巧矫健动物,雪地里很安静,听得见树叶上积雪被震落的细微声响,远处有野鸡咕咕低鸣的声音,偶有色彩斑斓的尾羽一晃,鲜艳明丽。

    我缓慢的行走着,毫不逞强的穿了厚厚的貂帽风裘,并不打算用自己宝贵的真气去御这无边无尽的寒冷,天真是冷啊,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霜花。

    哈剌温山西北段黄岗,艾绿姑姑留下的手稿,指示了此处曾经出现过四叶妖花。

    我手中有艾绿姑姑珍藏的子花,据说母花生于峭壁,形容平常,便如寻常野草,只有在子花靠近时,方散发出浓郁奇香。

    我进山已有三天,为了怕自己迷路,我特意带了追踪香,所经之处,也做了记号,饶是如此,第一天也险些迷路,所幸我向来镇定,不疾不徐,终于自己绕出路来。

    搓搓手,我环顾四周,这里应该就是黄岗坡了,说是坡,却也高得很,爬起来颇费力,只是却看不出哪里有山崖峭壁。

    我试探的向前走了几步,突听得清脆一声,“别动!”

    我一惊,暗骂这帽子挡耳朵,有人靠近居然我没发觉,转身看去,却见树后转出了个少年,看来不过十余岁光景,兽皮帽兽皮衣,鹿皮靴,手里提着弓箭,背上箭筒里长羽箭矢随着他的行走簌簌摇动,还背着个不小的革囊,沉沉的似有猎物,原来是个小小猎人。

    他笑嘻嘻的看着我,眼珠乌亮。

    我也微笑看他,问:“为什么不能动?”

    他指指前方,道:“你不是我们哈剌温山人是不是?我们都知道的,这里有暗崖,你刚才,”他向下指指,“再走上几步,就砰通,掉下去啦。”

    我见他说话可爱,不由心喜,微笑道:“如此你算是我的救命恩人罗,大恩不言谢,受我一礼可好?”说罢对他一揖。

    他大剌剌受了,一脸兴奋得意,眨眨眼睛又道:“姐姐你一个人来的?你好有胆量,这冬天的哈剌温山,除了我们当地人,寻常男人也不敢进呢,你就不怕惊醒熊瞎子,被它吃了去?”

    我笑道:“我是山精树妖,熊见了我只有逃的,我怕它做甚?”

    他偏头看了看我,想了想居然点头,道:“姐姐你生的这么美,和奶奶说的山精是很象啊。”

    我忍俊不禁,摸摸他大头,转身去看前方,道:“这里,有暗崖?”

    “嗯,”他取出腰间绳索,捋直了,对着前方几株看来很矮的树一抽,积雪纷落,树后,露出深深山崖来。

    他指了指,道:“这里雪终年不化,看不出有山崖,因此死了很多人,连我们也很少来的,要不是我追一个獐子追到这里,今天你也完了。”

    原来这山崖边缘生着巨树,连绵一片,大雪覆在树顶,将山崖挡住,而那树又因为高,突出山崖边许多,看来便如平地上生出,只是较矮一些罢了,若不是这孩子熟悉地形,等闲人为了茫茫雪海所炫目,哪里注意到此处竟有山崖。

    我心中一喜,却知这般隐秘的山崖,便当是四叶妖花生长之地了,走到崖边,俯身下望,见崖壁直上直下,极其光滑,不由皱了皱眉。

    想了想,取出子花,探向崖下。

    那孩子讶然道:“姐姐你做什么?”

    我“嘘”了一声,道:“莫说话,姐姐使妖法。”

    他果然乖乖不敢再动。

    我专心嗅闻,果然不久,一阵浓烈奇香,缓缓飘上。

    微微一笑,我满意的直起身,却听身后那孩子突然啊了一声。

    我转身看他,他满面惊骇,瞪大乌溜溜的眼珠,吃吃道:“妖,妖花……”

    我有些诧异,笑道:“你也知道这东西。”

    他依旧回不过神来,道:“我听……听奶奶说过,这里有妖花,是山中鬼魅妖气所化,十年开一次,每次开花,都要勾走十个人的魂魄,然后一年吃一个,等到下一个十年再开花……姐姐你你你,你不是要采这个妖花吧?”

    我失笑道:“我是要这个花,可哪有什么鬼魅妖气的,你奶奶是说故事给你玩呢。”

    他委屈道:“姐姐你不也是山精么?”

    ……

    我无奈叹息,只好道:“是啊,山精和鬼魅斗法,想不想看?”

    他摇头,“不要,你千万别去,那个很厉害的……”

    我抬头看看天色不早,蹲下身,拍拍他的肩,道:“不早了,你回去吧,放心,我没事的。”

    说着便向那山崖走去。

    他却拉住我衣服不肯放手。

    仰头看我,道:“姐姐不要去……听说下去的人,没有活着上来的。”

    我怔了怔,心底忽觉温暖,这些年,风霜雨雪,我经历的阴谋算计,背叛欺瞒,较之温情关切要多上许多,久而久之,我已忘却温暖的滋味,如今,亲人不能给我的,却是这个素不相识的孩子,给了我。

    轻轻挪开他的手,我道:“那你在这里看着,姐姐保证,一定能拿回妖花。”

    取过他手间绳索,我道:“姐姐借你的绳子,就一定不会有事了。”

    他咬着嘴唇,见我神色坚定,只好退了一步。

    我走到崖边,攀上一株树,将子花绑在腰带上,顺树滑下。

    树自崖壁生出,自树底部,我挪至崖壁之上,施展壁虎功,缓缓游下。

    行至崖身一半时,因子花的靠近,花香更加浓郁,我大喜,眼光四处搜索,便见崖壁有一处微凹,色泽浅红,丛生几簇草木,其中一枝,草色妖碧,四叶之型,正是四叶妖花的母花。

    我立即抠下四块树木,一一弹射到崖壁上那花的上下四角,以供我双手双脚扣住光滑崖壁,壁虎功需双手施展,我的手要腾出来挖药草,只得先备好落足之处。

    看准那花位置,双手一撑,飞身而起,横掠三丈,直扑那一小块崖壁。

    一声轻响,我啪的贴在崖壁之上。

    啊!

    烫!

    突有烈火焚身!

    霍地仰头,我几乎惨叫出来。

    手臂不能自己的一松,立失凭靠,我仰身翻倒。

    身子立即倾出悬崖之外,流星般向下坠落。

    一切只在刹那间,快至我猝不及防。

    头顶,孩子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那尖叫如斯穿透,如电光一道,劈入我混沌的脑海,唤醒我为剧痛瞬袭而至迷糊失控的神智,虚浮半空中我霍然睁眼。

    耳边风声迅烈,我正以极速飞快下坠。

    手腕一振,绳索全力甩出。

    啪的卷上最近的一颗树。

    绳索一绷,再一松,下降之势立止,我悬浮在半空,抬头看崖顶的孩子已成小点,而身下不远处便是崖底,碎石嶙峋,白骨粼粼,在幽沉黑暗的底色中闪烁着狰狞的光。

    惊魂未定,我汗落如雨,突觉胸腹间一阵剧痛,低头看去,裘衣上的毛已为高温所逼,全数卷起,并迅速消融,灼热的痛感席卷全身,宛如无数细碎小刀割裂肌肤,灼得连心都似乎在颤抖!

    我仰头看去,先前那方崖壁,黑乎乎不甚清楚。

    然而我已明白,那一方浅红崖壁,不知有何奇异,看似寻常,却灼热如熊熊烈火,虽无火形,其炽烈却较真实火焰更令人难捱。

    “……生于极寒极热之处……”

    脑中灵光一闪,剧烈疼痛中我突然明白了这句话。

    哈剌温山极寒,那一方怪土极热。

    四叶妖花便生于此。

    天知道有多少采药者因此丢掉性命,无人能全身而回,是以至今流传中只知那极寒极热四字,却不知奥妙原来如此。

    我咝咝的吸着冷气,将裘衣撕下扔掉,抓了把雪堵在胸口,才将那灼心的疼痛缓解了些。

    暗悔自己托大,焰雪绡就背在身后的包袱里,却没有取出来穿,平白受此一劫,险些丢掉性命。

    若不是那孩子的绳索,若不是他的尖呼惊醒我痛极昏迷的神智,今日我亦葬身山崖。

    咬牙苦忍了好一阵,疼痛略略减轻,我慢慢向上爬,爬到那赤土所在方位时,听得上面孩子一遍遍带着哭腔的呼唤:“姐姐,姐姐……”

    心中感动,我连忙扬声:“我没事----”

    “啊!”他一阵欢呼,“山精就是山精!”

    ……

    我喘息稍定,转头,抠下山石,避开那赤土位置,在旁边射出四个洞。

    刚才那一刹的感觉,我已知道只那处生着母花的赤土有异,别的地方倒是安全的。

    从包袱里拽出焰雪绡,将之裹在手上,我再次飞越到了崖壁上。

    果然,这回无异常,我取出药铲,小心翼翼探手过去,挖下了那棵几至我于死地的母花,放进背后包袱中。

    一路爬了上去,脚刚一接触到雪地,立即趴倒在地。

    那孩子被我吓一跳,惊呼着来扶,我有气无力的挥挥手,道:“让我凉一凉。”

    他不明所以的站住,喜滋滋的蹲在我身边,道:“姐姐好本事,当真上来了,回去我要告诉奶奶,哼,她总和我说这崖有去无回有去无回,原来都是假的。”

    我翻身坐起,苦笑道:“也不是假的,今日若不是你,只怕我也死了。”

    他喜道:“真的?”

    我点点头。

    他越发高兴,忽抬头看看天色,惊呼道:“哎呀,天要黑了,得赶紧下山,这夜里林子里好危险,姐姐你和我一起下山好么,就住我家,奶奶肯定很高兴看见你。”

    我寻思着,找个雪洞睡觉总不如猎户人家火炕来得舒适,今日这一番惊吓疲惫实也需要修憩,当下应了,他欣喜的拉我的手,一路下山,叽叽呱呱说个不停,突然转头看着我包袱,问道:“姐姐你是去采药吗?”

    我嗯了一声。

    “是给很重要的人吧?”他眼光里突然有点忧伤,“我听奶奶说,我娘当年生我时得了重病,爹爹在雪最大的天气上山给她采药,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娘也去世了……”他声音越说越低。

    难怪这么小年纪就出来打猎,弱孙老妇,无依无靠,当真是凄凉得很了,我心中不忍,拍了拍他的肩,道:“不要伤心,你爹娘是一起成仙去了,在天庭里过着好日子,这人间的愁烦,从此与他们无关,你应该为他们高兴才是。”

    孩子毕竟是孩子,他果然振作起来,嘻嘻笑道:“嗯,奶奶也这么说,其实我也没见过他们……对了姐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怔了怔,想了想,缓缓道:“是,是给很重要的人。”

    “他是你的夫君么?你给他采药,就像我爹给我娘采药一样?”他睁大乌黑的眼睛,目光明澈。

    我的脚步顿了顿。

    微微出神。

    他不明所以的也停下来,轻声唤:“姐姐?”

    “不,”我回过神,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大脑袋。

    “他是别人的夫君。”

    ——

    当晚,我受到了淳朴祖孙倾其所有的热情款待,次日我便离开了哈剌温山,一路赶到离哈剌温山最近的暗卫所在地漠河。

    临行前,我将身上的银票都留了给那孩子。

    饶是如此,依旧觉得救命之恩难以言谢,我记下了他祖孙的姓名,到达漠河后,我将他们名字交给当地暗卫,要他们接这祖孙来,照顾他们安度此生,如果有可能的话,好好培养那孩子。

    四叶妖花我亦交给他们,连同使用之法,命令快马传递,送至应天黔国公府驸马手中。

    离他生辰也近了,便算寿礼吧。

    这驸马二字出口,令我心口抽痛。

    怕被人看出端倪,我快步上马,离开。

    扬鞭疾驰,风扯直长发,扯回昨日记忆。

    昨日,那孩子听到我的回答后,大惑不解,想了半日,问我:“姐姐你爱他,是么?”

    小小年纪却老气横秋问出这般话来,我几欲失笑,然而最终我没能笑出来。

    我爱他……是么?

    这些年,从湘王宫前初遇起,沐昕一直陪伴我身侧,燕王府,紫冥宫,妙峰山,大漠鬼城,夹河战场,云南,湖北,山东,江南,自南至北再至南,无论怎生艰危时刻,他都在我身边,我不在时,他走遍天下寻我,从未曾有一刻放弃过追随,久而久之,他的守候和等待,成了我眼中惯见的景色,习惯至,仿佛那是另一个我自己。

    然而现在……我,失去了我自己。

    有寒意森森袭来,我停下马,抱紧双臂,这半年多来,我总是不自觉的摆出这个姿势,似乎只有这样的姿势,才可以抵御离开他后我的空虚和苍凉,我终于知道一个人的存在可以如此清淡如风却又无处不在,失去他仿若失去呼吸的力量,如搁浅的鱼无力挣扎,身周一切看来茫茫如雪野,留我独自徘徊,我只能用尽所有的力气去维持表象的平静,却无从抵挡心深处,万蚁咬啮的疼痛。

    于是我知道,这些年,沐昕令我习惯的存在,让我忘记思考我对他的真正的情感。

    如今,我很迟很迟,挽留不及的终于知道。

    我爱他,是的。

    如同当年,我爱过贺兰悠。

    当年,圆月下作天魔舞的银衣少年,是我少年记忆里瑰姿艳逸的梦,那梦被血色浸染过,被黑暗吞噬过,被暗昧遮蔽过,多年后再展开细览,已不复当初模样,而那羞涩微笑的少年,亦早已非当年初见,贺兰悠君临武林,睥睨江湖,他的野心和权欲,生发如春草,不动声色而又坚定的,铺漫了整个武林。

    自他当上教主后,紫冥宫一改当年不问世事,悠闲世外的作风,将权力的触角,探入每股势力每个帮派,将本如散沙的帮派势力,以权争,暗杀,挑拨,合纵连横,势力牵制等种种手段,分别对待,逐一击破,直至如臂使指,元转如意的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的鹫骑,带着肃杀与寒烈的气息,飞临苍穹,黑色的翅影张开,笼罩了整个武林大地,人人在死神般的阴影里颤栗,跪伏仰望着他的温柔微笑,和微笑中温柔发出的杀戮指令。

    他不惧于流更多的鲜血,去加固他统治的黑色城池。

    他在一刹前羞涩微笑,明媚动人如处子,一刹后他的命令,将犹自沉迷于他明丽笑容中恍惚不知所以的人们,搩成肉泥。

    对于诚服的人们,他温和至近于谦虚,对于悖逆的人们,他阴狠至近于魔神。

    而我,看着武林君王贺兰悠一步步登临他的高位,修长背影逐渐消失于我的视野,如同当初隔着门缝看见父亲满面珍爱在谨身殿抚摸宝座扶手,心生无奈的苍凉。

    你和我,终非同路人。

    马车底,圆月下,相见一刹的铭记终生。

    却最终换得一个无奈转身。

    我唯一能做的,是将那梦珍重收起,深埋,有生之日,永不开启。

    ——

    从哈剌温山下来,我突发游兴,想去看看当年那个爽朗明快的草原女儿塔娜。

    草原的形势,这些年也算风云变幻,贵力赤在东蒙古首领阿鲁台支持下,袭杀大汗坤贴木儿,废元国号,城鞑靼,封阿鲁台为太师,索恩为太尉。

    据留驻草原的暗卫线报,杀坤贴木儿的人,很有可能不是阿鲁台也不是贵力赤,而是新太尉索恩。

    这个我倒相信,以索恩的阴狠,有此一举情理之中。

    也因此,我有些担心那个视她的少爷为天边雄鹰草原豪杰的塔娜,当心中膜拜的英雄变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枭雄,对于向往明朗日光的少女索娜来说,意味着什么?

    总觉得索恩那样的人,不会好好的待塔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劝劝她,带她去中原。

    往草原而行,其实也有避开贺兰悠的意思,他近期举动频繁,今日在山西吞并帮派,明日在河南巡视分舵,虽说并不大张旗鼓,但暗卫的线报里可以看出,他足迹几乎也遍及全国了。

    他最先去的是云南,并放回了原被掳走的都掌蛮人,自那年金马山紫冥大会后,虽说沐昕和贺兰悠没有谈成都掌蛮人问题,但那次之后,紫冥教停止了掳劫都掌蛮人,这些人回到家乡后,对自身经历缄口不言,无人得知,贺兰悠到底用他们做了什么。

    贺兰悠每到一处,并不接见人,只由手下护法出面,自己却数日踪影不见,别人殷勤探问,都说教主静修练功,不见外客。

    我听到这消息时,默然半晌,我和他,有情还似无情,到头来,相见争如不见。

    永乐元年的除夕夜饭,我在马背上啃着干粮渡过。

    长空下连天衰草,断雁西风,我倒骑马背上,有一口没一口吃着干粮,注目远处蒙古包前艳红跃动的篝火,看着盛装的牧民进进出出,端着烙饼和手把肉,年轻人勤劳的打扫自家的牛犊圈和羊圈,老人们细致的点数牲畜,点燃长命火,祈祷着来年牲畜更加肥壮。

    蒙族的除夕称“白月”,亦是一年中最为盛大的节日,人群里洋溢着喜气,黑红的饱经风霜的脸,在这一日也皱纹舒展。

    我淡淡的看着,不是不欣羡那份温暖和热闹,只是更宁愿自己一人体味这份寂寞。

    马却突然不安起来,轻轻的瓟着蹄子。

    我垂首一看,却是只小羊,洁白一团,缩在马蹄之侧,咩咩的叫着。

    皱皱眉,我下马,将那羊抱在怀里,蒙人风俗,“五畜过年”,畜牧为生存之本,牧民对自家的牲畜极有感情也极其重视,其间也衍生了一些风俗,除夕之夜,必须把自家牲畜点清,一头也不能缺,如有缺的必须找回,否则视为不祥,这头羊想必是跑丢了的,主家定然找得着急,看来不想掺和,也得走上一遭了。

    果然,那片蒙古包里,有一家正着急的一遍遍数羊圈里的羊,又去别家寻找,见我一个陌生汉人女子过来,都警惕的看过去,我将抱着的羊举了举,一个中年女子举起双手,欢呼一声,扑了过来。

    于是,我再也无法却过热情游牧民族的好客之意,被硬拉进帐篷,一同欢与盛宴。

    盘腿围炉坐在地毡上,畅饮奶茶,吃主人献上的奶皮,奶油,酪酥,接过酒时一起敬天敬地敬祖先,抓起犹带血丝的手把肉便咬,油滴滴的也不避让,我的深谙规矩和豪放旷达让老牧民越发喜欢,拿起火不思,开始弹唱,先是些谢天谢神的欢快曲子,慢慢的,曲调竟渐转悲伤。

    我有些诧异,原本浑不在意,当下便竖起耳朵仔细听那歌词,隐约听出是唱一个姑娘,自小离家,侍奉草原雄鹰,生死相随,并做了英雄的妻子,然而雄鹰变成了恶狼,妄想着更多的欲望,在一次争权夺利的战场,姑娘挡住了飞向恶狼的长矛。

    老人唱:蓝天下恶魔张开了翅膀,锋锐的翅尖穿透洁白的胸膛,姑娘的鲜血在碧草间流淌,来年的花是否更加芳香。

    凄婉的曲调,优美的词句,动人的故事,我却越听越是心惊。

    老人一曲唱毕,悄悄拭泪,其余子侄,皆有悲伤之色。老人过了半晌才恢复过来,歉然向我致意,我环顾四周,缓缓道:“你刚才唱的,是真事么?”

    他们默然,神情间却已作了回答。

    我又道:“那个为恶狼舍身的姑娘,是叫塔娜么?”

    主人们齐齐大惊,那中年妇人急急问:“姑娘你认识塔娜?”

    我点点头,道:“当年有一面之缘,此次便是来找她的。”

    那女子黯然道:“姑娘你来迟了……”

    从他们的述说中,我听到一个普通而惨烈的爱情故事,如那歌中所唱,塔娜后来嫁给了索恩,成为他众多妻子中排在最末的一个,然而婚后,她一日日消瘦,心事重重,再不复当年英气,只是对部族老幼都很眷顾,从不吝伸出援手,今天我遇见的这户人家,便曾经受过她恩惠,低层牧民并不知道塔娜死的真正细节,他们只是在听闻塔娜死讯后,纯朴的,真挚的,用自己所能表达的最淋漓尽致的方式,去哀悼纪念那个芳魂早逝的英烈女子。

    我怔怔坐在火塘前,想起那个和我在大漠月下共乘一骑的女子,想起我曾依靠于她纤细有力的肩,于她淡淡的乳香清甜气息中,我曾无数次放心入睡,我是如此信任她的人品,即使,那时我是她的阶下囚。

    而今,在我远离故土的除夕之夜,陌生人的蒙古包中,我意外听见了她的消息。

    她终于为情而死,死在爱人的怀抱里,这对于眼见丈夫利欲熏心日夜堕落,眼见草原雄鹰真的成为食腐秃鹫而无限痛苦的她来说,是不是另一种完满和解脱?

    可是,我依旧,为你不甘。

    ——

    次日,我离开了盛情挽留的主人,又向他们买了一套年青男子日常服饰,主人无论如何不肯收我的银子,我知道蒙人豪爽热情,便也一笑作罢。

    换了衣服,问明了太尉索恩大帐所在的方位,一人一骑,疾驰而去。

    索恩现在今非昔比,大帐好生气派端严,我只眯着眼睛数他大帐周围的妻子们住的帐篷,一二三四……很好,足足十一只。

    下马,将马栓在避风处,我抹了一把黑泥涂在脸上,又将头发打乱,袍子也用泥土弄脏,总之怎么邋遢怎么来,然后,大摇大摆向大帐行去。

    刚至大帐前,便被骑兵卫兵拦住,大喝:“哪来的野小子,看清楚,这是太尉大帐!”

    我傻傻冲他一乐:“太……尉?太……累?”

    “哈!”听见声音聚拢来的卫兵们乐了,“原来是个傻子。”

    有个年纪大些的卫兵,倒颇善良,上来挥手道:“白月的好日子,你跑来这里做什么?走走,小心惊动太尉,杀了你。”

    说着便推我向外,我真气一沉,他推了一推没推动,讶然道:“小子倒有几分蛮力。”

    我呵呵傻笑:“力气……力气……摔跤……我会摔跤!”

    “摔跤?”卫兵斜着眼睛看我,“你是来找人摔跤的?”上上下下打量我,“就你这风一吹就倒的草条儿?”

    我笑着指他:“来……你来……”

    “我来就我来,”那卫兵满不在乎,甩了上衣就走过来,其余卫兵哄然一笑,乱哄哄嚷:“摔趴这傻小子!”

    “玩玩再摔!”

    “摔他一嘴泥!”

    倒是先前那个好心赶我走的卫兵,追着说了句:“答奚巴特尔,下手轻些。”

    答奚巴特尔大剌剌点点头,鼓起满身肌肉往我面前一站,伸手就来按我肩膀。

    他双臂极有劲道,虽未练过武功,但双臂下压之势,竟也风声呼呼。

    卫兵们大声叫好。

    答奚巴特尔手指未至,我双肩一沉,身形一旋已到他身后,手腕一翻,他已经远远飞跌出去。

    撞入人群,再在草地上滑出一丈之远才停下。

    满地大声鼓噪的卫兵的声音,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好一片死寂的安静,卫兵们都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看我,良久,才有人大喝道:“我来!”

    这次站出来的,更为孔武有力,臂上肌肉虬结如铁,乌黑油亮,看卫兵们的重又焕发神采的目光,想必是同侪中神勇之辈了。

    不过依然不是我一合之敌。

    一个四两拨千斤轻松将他拨出好远,我拍拍手,笑嘻嘻招手:“来来……都来……”

    他们面面相觑,终于都扑了上来。

    于是不出一刻钟,满地横七竖八,狼藉呻吟,我在人群里负手来去,踢踢这个,拨拨那个,不住声唤:“起来……摔跤呀……”

    聚集的卫兵越来越多,前来挑战的人也越来越多,围成一圈的摔跤场中,不时传来后背着地的吧嗒声响,我的身手用来摔跤,自然游刃有余,踢、绊、缠、挑、勾之类的标准摔跤动作,我使来便无人可挡,随着一个个好手被摔倒在地,叫好声也越来越响,蒙人好武,敬佩勇士,见我如此身手,反激起好胜之心,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我却渐渐不耐,怎么还没来?

    当我将第三十一个人摔倒在地时,哄闹的人群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好身手!我来会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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