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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赢得更深哭一场

正文 

    一阵僵冷麻木中,我伸出手指,狠狠塞进自己嘴里,拼命努力制止自己呼叫出声,不,不要,不要是那样---

    手心下,贺兰悠的身体如此僵硬冰冷,若不是我依旧感受到他微弱的脉搏,我几乎以为他已死去。

    “我去打听了江湖上的消息,又远赴昆仑,用了许多办法探听了一点紫冥教内情形,然后我便知道了我该如何去以最残忍的方式去报复,于是我去求燕王,我对他说出了所有秘密,我求他帮我,在贺兰悠长成后,全力扶持他和贺兰秀川做对,燕王问我,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我说,我将来会报答他,而且贺兰悠从小不凡,你若能在他微薄之时帮助他,他总有回报你的那一天。”

    “然后我将历代教主都随身携带的神影护卫图留在燕王府,请燕王将来在合适的机会将这个透露给贺兰悠知道,他一定会寻机来取,我要看到他父子相弑,就必须先令贺兰悠长成,壮大,直至与贺兰秀川势均力敌,然后,就会很精彩很精彩……”

    贺兰笑川目光阴鸷,嘴角的笑纹阴恻恻,言语间恨意森森,我怔怔的听着这一段不为人知的武林公案,亦觉得寒意从心底涌起不可断绝,跪在贺兰悠身边,我几乎已经不敢去看他的神色,只用力扶住他不住颤抖的身子。

    而贺兰秀川脸色死白,几次欲言又止,终究是没有开口。

    “请托燕王后,我离开燕王府,着意去寻找那个老人,想讨回我的指诀,重新练回武功,结果当我遇见他时,他恰逢受伤后中了风寒,我见他性命危殆,便照顾了他几天,结果无意中发现这老人学究天人,竟是百年难遇的奇人,我便下定主意,要拜他为师,他醒来后,我再三求恳,他先是不肯,后来我在院中长跪一夜,次日晨,他唤我进门,坐在榻上,看了看我,道:你目有潜光,心怀异志,本非我道中人,奈何有此一缘,天命违者不祥……你若拜我为师,便得忘却前生恩怨,你肯不肯?”

    “我当时心中惊震,但想也不想便应了,他注目我良久,叹息一声,道:‘就知道不该欠人的……天意……避也无用……’便收了我做弟子,给我取名叫远真。”

    “他问我要学什么,我说学异术易容轻功,我知道这老人智慧若深海,对他说谎是没用的,便承认自己确有仇家,但并不希冀报仇,只求自保而已,老人并不言语,只教了我要学的。”

    “我害怕老人洞若明烛的目光,害怕他认出我是当年那个终南山偶遇之人,艺成后很少留在他身边,何况我有我的事要做,我以采药为名,缕缕游荡在昆仑附近,日日观察着那对父子,那时,她已逝世,我想,莲衣,上天真是厚待你,你竟没能活着,等到我--——同时,我和左护法轩辕无通上了消息。”

    贺兰悠再次震了震,我俯首,伸手过去,握住他冰冷的手。

    “我很快在轩辕无面前证实了我的身份,当然,没全说实话,他本就是我的忠实臣子,为了怕他嘴不严实坏了我的计划,我要他立誓,在贺兰悠二十五岁之前,不要告诉他我还活着。”

    “通过轩辕无,我将贺兰秀川因篡位而致未能掌握的紫冥教的最高机密,慢慢透露给了贺兰悠,鹫骑,拈花指诀修炼不当的破绽,鹫骑以昆仑绝崖上千蜂洞内宝椆花喂养最佳,那需要身形瘦小善于攀爬的种族,如都掌蛮人,才能采摘……最后,我指示轩辕无潜入这间密室,将教主密室里的凝定神功第八层的法决,提前给了贺兰悠。”

    “轩辕无也知道教主密室内有霸道功法之事,他起初有些疑问,我骗他说,贺兰悠根骨不凡,自小我曾给他伐筋洗髓,定可无虞,他若不早日练成神功,如何在贺兰秀川手下有自保之力?轩辕无向来对我深信不疑,因此便将法决交给了贺兰悠。”

    我心中轰然一声,眼前一黑,原来我那日的预感竟是真的,贺兰悠,贺兰悠----

    “我给他法决时,算过时间,以贺兰悠的资质,定可练成,但过于冒进的结果,便是迟早要承受散功的反噬,以我对贺兰悠功力的推算和对凝定神功的了解,今年三月,贺兰悠定有散功期,此时必须静养闭关,再不能有任何行功之举。”

    “轩辕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献计贺兰悠,假称贺兰笑川未死,出现在大漠,贺兰秀川听见这消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他果然破了紫冥教主不下昆仑山之誓,赶去大漠,发现被骗,他杀了轩辕无,真好,省得我灭口,而轩辕无临死前,交给贺兰悠所谓的‘贺兰秀川弑兄’证物,其实那证物,是我伪造的。”

    “他死后,贺兰悠齐集势力,反击贺兰秀川,将他赶下教主位,眼见他一步步向着我安排的方向走,我真是痛快绝伦。”

    “后来,燕王攻下京城后,我在应天黔国公府,遇见熙儿,其实我很早就已经找到他,我甚至通过他养母,交了副当年我带着的他母亲的小像给他,并留下了武功心法给他研习,但是同样为了保密,我没和他相认,也没敢给他太高深的武功,直到那天相遇,我觉得时机已成熟,我告诉了他他的身世。”

    “后来……”他突然转向我,笑笑,“我一向重诺,无论什么样的誓言,我都会去努力实现,所以,我应燕王的要求,设计骗来了方家后代,杨熙营中专训出的善于追踪隐匿的部下,查出了方家上下藏身之地,我们父子,还了燕王的情。”

    我目光转向杨熙,想起黔国公府那次见他时他的苍白神情,想起谨身殿校场演练之后他离开时的欲言又止,对他缓缓现出一个了然嘲讽的冷笑,他满面羞愧转开头,不敢接我的目光。

    “然后……便是今天了,我等了很多很多年的今天,我苦心孤诣隐忍多年,步步为营时时设局,多少日子被仇恨咬啮辗转反侧夜不能眠,无数次深夜里醒得目光炯炯思量计谋和下一步计划,就是为了今天。”

    “在今天,你,”他微笑一指贺兰秀川,“你一听说那贱人留下书信给你,你便不顾生死的奔来了。”

    “在今天,你,”他再微笑一指贺兰悠,“你满心诚意的给你的假爹祭祀,却被亲爹伏击,恰正值你莫名散功,你拼死反击,凝定神功第八层全力拼命,谁人可挡?然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狂笑起来,笑得捂住肚子,笑得眼泪飞迸,“真好笑,真好笑,哈哈哈哈哈哈,真好笑,我真开心,我真快活……”

    一段无人得知的江湖秘闻,一段武林君王家族的错综复杂的恩怨情仇,一段漫长延续至二十载的血泪斑斑的诡谲风云,结束在他状似疯癫的笑声中。

    没有人再能说话,只有他无限凄厉恐怖的笑声在室中回响,撞击在墙上,再阴森飞窜在密室里,带着血,带着泪,带着利矢,带着阴风。

    人人,中箭受伤。

    血流成河。

    我攥紧贺兰悠的手,仿佛觉得那样便会给他一点支持和力量,然后我发觉我的手亦其冷如冰,两个人的温度相加,竟寻觅不到一丝温暖。

    我悲凉的呆坐在地,想,贺兰悠,从今后,你要到哪里去寻你的温暖-----

    一室死寂,能说话的,不想说,不能说话的,已经宁可在那些刀矢般的言语和凄冷的现实里死去。

    很久以后,贺兰秀川缓缓抬头。

    他神情怔怔,半晌迟缓的道:“……不,不是他……不会……”他目光转向贺兰悠,嘴唇颤抖着,却始终不敢开口。

    贺兰悠却根本不抬头,只有我知道,如果不是我拼力扶着他,他已经倒了下去。

    贺兰笑川狞笑道:“不会什么?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这个孽种---”他一指贺兰悠,“是你的亲生儿子!”

    “不!”

    贺兰秀川唇色青紫,挣扎道:“不,我们只有一次……她和我说,不是,不是……”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谁的!”贺兰笑川冷笑,“她同时和两兄弟有染,她并不知道我练功不能泄元的事体!”

    “只有一次?”他想了想,笑了,“那么,熙儿和毕方就确实是我的亲生子了,嗯,我也一直觉得是……”他突然笑转向贺兰悠:“还没谢谢你,这许多年,拼死保护了我的儿子。”

    一语如重锤擂心。

    贺兰悠晃了晃,一口鲜血洒落衣襟。

    然后,他委顿下去。

    倒在我怀中。

    这许多年来,这坚强隐忍的少年,无论身受怎样的酷烈苦痛,不曾有过动容改色。

    我未曾眼见过他因任何苦难稍稍皱眉。

    他温柔好似春风,心却坚硬剔透有如琉璃水晶金刚石。

    风雷不折,雷霆不惊。

    然而此刻,他倒在我怀中。

    我抱着他,一腔欲待跳起向贺兰笑川责问的愤怒,皆化作无语的悲伤。

    贺兰笑川,你果然深切了解,如何将仇恨回报得淋漓尽致,如何令伤口被更深撕裂。

    贺兰悠幼失怙恃,历尽甘苦,直至今日之前,在他放弃一切,牺牲一切,踏上复仇路途,以为终于了却一生执念,终于大仇得报的此刻,你轻轻数言,让他终生的努力,终生的仇人,一朝翻覆。

    他以为父亲和长弟为叔叔害死。

    他费尽心机,保下仅存的幼弟,不惜改换他身份,对外宣称教主幼子已病死。

    他多年来,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一路踏血而行,辜负抛却无数。

    然而到头来。

    他的父亲是别人的父亲。

    他的弟弟是别人的儿子。

    他自己的父亲是他一直以为的仇人。

    他拼死保护的是仇人的儿子 。

    用尽手段要杀的却是自己的父亲。

    太过讽刺,太过滑稽。

    太过残忍,太过悲凉。

    贺兰悠,你要如何承受?

    对面,贺兰秀川终于再也站不住,顺着墙滑坐下去。

    他突然喃喃道:

    “我早该知道的。”

    “我问过她,她总是哭,她说,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是不是不是。”

    “可是她又对我说,不要杀了他啊,不要杀他。”

    “我以为她是心疼儿子……好,我看在她面上,不杀贺兰悠。”

    “他长得象她,我有时想下手,临到头来也放弃了……”

    “她那么寂寞……我永远记得我第一次看她,她独自在园中喝酒,堆云鬓一抹琼脂,蹙春山两弯眉黛,神情楚楚,风姿婉转,眼波一转间便是一首江南小令,我当时看得呆了,心想,这样的女子,原该被男子放在手心珍爱,如何就嫁给了笑川那个只爱练武的莽夫,可惜了一朵娇花,从此要寂寞终老。”

    “自此我常在园中出入,反正白日哥哥总是不在,她很温和,也很矜持,始终牢记着嫂子的身份……我很无趣,然而看着她无双颜色,我又不舍放弃,我对自己说,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那天我喝多了酒,酒壮人胆,我突然什么也不想管,我命人送了盅紫金参汤,参汤里,下了迷药。”

    我听到这里,忽觉得紫金参汤这四个字有些熟悉,怀里的贺兰悠却动了动,我低首看他,霍然想起当年我们初去紫冥宫,在宫门前,贺兰悠拦阻贺兰秀川将我们带走,曾说过一句:“家母托梦,请我代谢叔叔,那紫金参汤,果然十全大补……”

    想必那时贺兰悠因为此句,以为紫金参汤下了毒,母亲也是被贺兰秀川害死。却不知其中另有隐情阴错阳差。

    “……她寻常人家女子,不懂江湖伎俩,一夜春风,还以为自己耐不得寂寞,做出那等败坏妇德之事……羞愤之下便欲寻死,我吓得日日看守,她性情内敛,含悲忍辱,在哥哥面前也不露分毫,后来发现自己怀孕,越发郁郁,从此拒绝见我。”

    “……笑川失踪,我以为她要跟了我,谁知道她搬进居安院,一心一意做她的寡妇,从此再没见我……她定是临死前相通了其中关窍,是以那日,贺兰悠说到紫金参汤……”

    “她死后,我迁怒下人。当初侍候她和笑川的宫人,我全数杀了,这段往事,从此深埋……”

    “教主密室宝册,记载着历代教主名号,首页便血淋淋写着,天降咒诅,不佑贺兰,凡我贺兰子弟任教主者,断不可动情,否则必凄惨以终,切记切记……我却不肯相信……”

    他苦笑了声,再一声。

    缓缓伸手,摸了摸怀中云奴,道:“云奴,我终于知道了,原来,早死的那个有福啊。”

    雪狮似乎听懂主人的悲伤,仰头呜咽,轻轻舔贺兰秀川的脸。

    贺兰秀川摸摸它的头,微微沉思,突然懒懒对我招了招手。

    我怔一怔。

    他道:“小姑娘,你身中紫魂珠之咒还未解是吧?贺兰悠进入密室,就是为了寻同源之珠给你解咒,可惜还没来得及看解法,就被我……我们父子只怕都活不了啦,既然如此,我来替他完成这个心愿罢。”

    我端坐不动,直觉此时心中空茫愤恨,哪里提得起力气去解什么劳什子紫魂之咒,听他那口气,若不是为这见鬼的紫魂珠,贺兰悠未必会被贺兰秀川偷袭成功,这一刻我万分痛恨自己的无用,然而转念想,如果偷袭不成,贺兰悠一掌劈死贺兰秀川----那同样是个不能接受的惨烈结果。

    事情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无论往哪个方向前行,前方都是森森悬崖,无论选择怎样的结局,都逃不开残酷的结果。

    命运何其残忍如斯,人心何等冷酷如斯。

    见我不动,贺兰秀川挑了挑眉,轻轻道:“难道……你要他带着遗憾去死?死后灵魂依旧为你不安?”

    这话令我惊得跳了一下,死---这个寒酷的字眼---当真要降临到贺兰悠身上?

    不!

    怀里,昏昏沉沉的贺兰悠突然轻轻动了动,伸出手,虚软无力的推了推我。

    我俯首看他,他依旧闭着眼睛,手却又推了推。

    我知道他是催我过去,忍着眼泪,将他放下,轻轻靠在墙壁之侧,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

    他面色死灰,但居然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

    我的眼泪差点迸溅而出,硬是咬紧嘴唇过去贺兰秀川身边。

    贺兰笑川也不阻挡,只是冷笑着看着。

    贺兰秀川见我过来,慵懒的笑了笑,走近看他,才发现他比贺兰悠神色也好不了多少,秀丽的容颜一片泛着死气的白色。

    见我端详他,他无力的笑笑,道:“那孩子,好武功……可惜……”

    他不再说话,取过我掌中的紫魂珠,仔细端详,突横指一按,“波”的一声,珠子粉碎。

    立时散出一片带着血腥气息的紫气。

    他立即指成拈取之势,一捋,一抖,那紫气竟被他的真力凝成细长针状,他举“针”在手,低喝:“手腕!”

    我递上曾被紫魂珠入体的手腕。

    他一“针”刺入。

    我腕间一痛,随即心头一紧,似被何物牵扯。

    “针”入一半,贺兰秀川已生额汗,微微一顿。

    他闭闭眼,吸一口气,随即勉力继续,指尖快如闪电,点,拨,戳,取,一套复杂的手势,看得人眼花缭乱,眼见那紫色长针色彩越来越紫,血腥气越来越浓,他目光也越来越暗淡,汗湿重衣。

    一刻钟后,他低叱一声,突然咬破指血,滴血至已成紫金之色的针。

    血色竟然微金。

    血滴乍入,针突然消失。

    他横掌一掠,收势,道:“好了。”

    声音低微。

    贺兰笑川在一侧冷笑道:“你重伤垂死下还强施化针大法,你是觉得生不如死想快点死呢,还是想最后讨好下你儿子?可惜,你用不着了……”

    “哦,”贺兰秀川微笑,“我什么都不想,我在想另一件事,贺兰笑川,你知不知道这教主密室里的另一个秘密?”

    “哦?”贺兰笑川斜睨他,“你又玩什么花样?”

    “我想,”贺兰秀川慢吞吞道:“你这个全部心思只在武学上的痴子,定然没想过这样一个问题:我紫冥建教百余年,历代教主的遗蜕,却从来无人得见,你不觉得奇怪么?”

    “奇怪什么?”贺兰笑川满不在乎道:“许是葬在不为人所知之处吧。”

    “你干脆说他们都羽化升仙算了,”贺兰秀川笑起来,“原本我也不知的,原本我连密室都进不来,是朱姑娘他们来过那次,我才发觉有这个密室,知道了,再找到便容易得很……这个秘密很重要,关系到你我身后之事,反正我要死了,我也不妨说出来。”

    贺兰笑川依旧一脸戒备不信之色,但听到身后之事四个字,还是不由自主的随着贺兰秀川目光,微微向后看了看,道:“什么---”

    正是那一偏头的刹那。

    “那就是---”

    贺兰秀川突然将雪狮扔向杨熙,横身飞起,身如飞鹤横越长空,只一闪便扑到贺兰笑川身前。

    “教主密室墙壁后,就是孤崖暗河!”

    一切只在闪念之间。

    雪狮白光一闪,腥风阵阵扑向杨熙,杨熙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应付,无暇他顾。

    贺兰秀川已一把抱住贺兰笑川。

    一脚横踢在墙壁上。

    轰然一声,墙面壁画,碧目大放光华,墙体一分。

    现出黝暗悬崖,腥臭气息突涌,隐有水浪低啸之声。

    贺兰秀川已抱着贺兰笑川栽了下去。

    听得他怆然长笑:“此乃教主葬身之所,正合你我!”

    我扑向崖边,半空中见紫光一闪,贺兰笑川惊而不乱,忽提气一喝,脖颈,腰部,腿部,皆宛如丝线般柔软诡异的绕了一圈,身如软帛般从贺兰秀川怀抱中脱出,随即重重一脚,生生蹬在贺兰秀川身上,利用贺兰秀川下坠之力,托飞自己上浮数寸。

    也只是数寸而已,暗河吸力之大,身浮半空之人如何抗衡?

    似是感觉到了暗河的恐怖,贺兰笑川蓦然一声长笑,道:“一起吧!”

    银光一闪,自暗黑之处追蹑而来,宛如有眼睛般霍地缠住倚在壁边的贺兰悠,呼的将他飞快拖下。

    毕方发出了我进密室来的第一声惨呼:“哥哥!”

    我一回首惊得魂飞魄散。

    彼时我因为拔除紫魂珠之故,身在崖左侧,贺兰悠在右侧墙边,两人足足隔了一丈远近。

    此时扑过去已怕来不及。

    我大喊一声,一边飞扑向贺兰悠,一边照日剑撒手扔出,不顾一切飞斩那银光。

    却斩在空处。

    那不是银丝。

    那是贺兰笑川的气劲所化,有形无质。

    贺兰悠已无声的掉下崖。

    我堪堪扑至,于他身子刚刚坠崖那一刻,死命拉住了他手腕。

    我几乎是贴地扑过去的,用力巨大,手臂衣服在地面摩擦下瞬间破烂,皮开肉绽鲜血横流,可此时我哪记得疼痛,我只是死死的拉住他,用尽我全身的力气。

    如此……沉重。

    此处暗河的吸力,较之当年我亲自体会的那一处,似乎更为巨大。

    贺兰悠的身下,还吊着个如附骨之蛆的贺兰笑川!

    两个人的体重加上暗河吸力,我只觉得我的手臂马上就要断裂。

    崖下,贺兰悠缓缓睁开眼睛。

    轻轻道:“照日剑……扔给我。”

    我想也不想,立即扔下照日,贺兰悠空着的那只手微微一抬,接住照日。

    他缓缓俯眼看去。

    正双手抱着他腿,努力和暗河抗衡的贺兰笑川脸色已不似人色,看见贺兰悠的目光,他一脸惊骇,嘶声道:“别---别---”

    我看见他胸口血色殷然,想必贺兰秀川临死前,也赐了他一记,所以他无法飞跃上崖。

    贺兰笑川汗落如雨。

    贺兰悠只是漠然,一言不发。

    看也不看,抬手一划。

    血花溅起,双臂全断。

    贺兰笑川惨嘶着翻滚下去,瞬间被暗河吞噬。

    无论情不情愿,这对生前争斗不休的兄弟,终究葬身一处。

    一声悲啸,雪光一闪,我一抬头,看见雪狮飞身纵跃,如白线一抹,跃下孤崖。

    它……去了也好。

    此时我手上压力略减,撕裂般的疼痛仍在,但已不至于有立时断裂之虞。

    看着贺兰悠,我颤声道:“试着归拢你的真气好不好……合我二人之力……你可以上来的。”

    心中一片惨然,是的,借灵丹之助,贺兰悠也许能将最后一点真力聚拢,抗过暗河之力上得崖来,可是这么穷尽全力的最后一施展,他功力根基便再也保不住,从此全毁,灵丹只能保他不死,从此他却只能是废人了。

    贺兰悠何等人,他自己定也是知道的。

    他却对我的话听而不闻,只是仰头看我,许是临近死亡,平日里迷离幽魅的目色在这一刻看来分外清明,目光纯净如黑色琉璃。

    暗黑背景里,武林君王颜色如花,依稀当年那抬首间对我一笑的少年。

    我忍着泪,努力伸手,不顾筋骨几欲扯裂的疼痛,拼命攥着他不放。

    他却似乎在出神,突然唤我:“怀素。”

    我哪有心思理他,全力和暗河的巨大吸力抗衡,满头里迸出汗珠。

    他又唤:“怀素。”

    我这才将目光稍稍转向他,“嗯?”了一声。

    “我死后,你记得要嫁人,”他淡淡倦倦的道:“沐昕很好,答应我,嫁他。”

    我又急又怒,呸的一声道:“这时辰你操的哪门子闲心!沐昕是驸马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不生气,甚至微微露出一抹笑意,“不过我总觉得……他不会那么老实的去娶常宁,他就算是驸马也该是你的驸马,别人,谁配?怀素,你是局中人,你失去沐昕,伤心的昏了头,其实你应该想想,沐昕那家伙,当真算听话的好人?”

    “所以……”他慵懒的道:“嫁他吧,答应我。”

    我咬牙不语,手下气力却正逐渐消失,我的全部力量,只能勉强和暗河巨大的吸力抗衡,拼命阻止那无穷无尽的吸力将他拖拽入深渊,再无力将他拉起,而我手指扣着的他的腕脉,亦能感知到他正在散功,天魔功我亦有练,我知道散功时如身受车裂之刑,惨烈绝伦,何况他的凝定神功定也散了,然而他的神色如此平静,在最后时刻,面上竟生出一层淡淡的莹润的辉光,如明珠美玉,皎皎清华,令我无从猜测他此刻忍受着怎样的痛苦,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和我说话,急乱伤恸之下我不敢再多作纠缠,哽声道:“好,好,我嫁,你先试着归拢你的残余真力……”

    他却仿佛没听见我的话,只道:“你先发誓。”

    我无奈,只得胡乱发了个誓。

    他听着,神情若有所思,半晌嗯了一声,道:“你很重诺……我放心了。”

    我道:“我答应你了,那你试试啊……试试运功……”说到后来我已近哀求。

    他不理我,只突然伸手入怀,摸出一个旧锦囊,低首看着,轻轻叹息。

    我不明所以的将目光投过去,震了一震。

    那是湘王宫前,我交托心事,看似无意实则珍重交付的皇族玉佩。

    湘王宫一别,再见,物是人非,当初赠佩的旖旎心情,一日日为误会推拒错失消磨,直至妙峰山山洞中,姑姑尸体前,当我生起索佩之心时,我和他,从此再不能回到当初。

    我曾经纯美无垢,不曾为世事污浊过的爱恋,如此短暂,真的只是星辉一瞬,交睫之间。

    对着那色泽已微黯的锦囊,我凝噎至无言。

    他神情无限珍爱的细细摩挲了锦囊,再收入怀中,对我歉意一笑,“对不起,我不想还你了。”

    我仰头,忍住即将流下的泪,“我没打算要回。”

    “也好,”他轻轻道:“那小子抱得美人归,总不能我落得什么都没有……”

    “呵……”他突然又倦倦笑了笑,依稀初见的羞涩笑容,轻声道:“呸,我一直在装什么大方……我告诉你,其实我很嫉妒……凭什么我一直在错过你,凭什么沐昕那小子运气就那么好?”

    他低低的道:“凭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要让我知道我的所有牺牲和放弃……都是错?”

    我唇边一片腥咸,嘴角早已为自己的牙齿咬破,细细的血线流下,滴在他眉心,溅开新梅一朵,凄艳。

    他只是哀悯的注视着我。

    我提了提气,厉声道:“嫉妒是么?嫉妒就归拢真气,和我合力,爬上来,养好了,去和沐昕抢,贺兰悠,别让我瞧不起你!”

    “来不及啦……”他唇边一抹微笑逐渐飘渺,“你瞧不起我也没办法……怀素,我想过了,这一生,我算没什么太大遗憾了,我称霸天下过,爱过,也被爱过,还算幸运吧……其实刚才我说着玩的,怀素,其实我为你欢喜,真的,我很欢喜……”

    他体内真气突然一空,我指下一软,仿佛手指探进云堆的感觉,茫然的虚空感令我连心也似乎停跳,大惊之下我不顾一切运起真力,意图输入他的身体,他却突然屈起手指,在我掌心轻轻写了一个字。

    然后,指尖重重在我脉门一敲。

    我正在凝神揣摩他写的字,冷不防脉门被这一敲,瞬间以极巧妙手法散去我掌心聚集的功力,五指一松,他悠悠飘落。

    贺兰悠!

    我撕心裂肺一声大喊,扑上去不顾一切就抓。

    身后亦有人一声大喊,扑上来,拼命拽回了我已扑出崖外的半个身子。

    我扒身在崖边,只看见暗河浓黑粘腻翻卷,隐生微啸,其上一点银光飞坠如流星,瞬间消逝。

    急怒攻心,看也不看,我怒踹那阻拦之人一脚,骂道:“滚开!”

    卡擦一声,肋骨断裂的声音,那人闷哼一声,却依旧死死不肯放手,只大声道:“他活不了的,你下去也是白白送上一条性命,怀素,求你,求你清醒些!”

    我闷声不吭,只想甩开他下去救贺兰悠,无奈我已力疲,杨熙又拼死不肯放手,两人在泥地里拼命厮打,我使尽最后一点力气,犹如疯兽般沉默挣扎,拖,拽,咬,扯,指抓头撞,不顾一切的要挣脱,杨熙身上很快血迹斑斑肉屑横飞,然而他咬死牙关一步不退,我每挪向崖边一步,他便拼死力将我拽回,临到后来两人都气喘吁吁无力再战,双双瘫倒在泥水中,喘息中我霍然抬头,怒瞪他,“杨熙,你还敢在这里?你还敢和我说这些?你还敢拦我,我宰了你----”

    “你宰吧,”他瘫在泥地上,犹自紧抓着我的手,“我早已无颜见你无颜苟活,只要你答应我,不跳下暗河就好。”

    又是一个拿自己性命来索取我承诺的!他们一个个,当我是泥塑木雕,不知疼痛,漠对生死,草菅性命?我是人,我亦有血肉懂疼痛,恨别离悲永诀!

    悲凉愤怒令我浑身都在轻轻颤抖,我的目光转向崖下那无声幽魅的诡异暗河,暗河!暗河!吞噬无数生命,从未有人生还,我怎么会知道,有朝一日,贺兰悠会葬身于此!

    扑倒在地,我紧紧抓着掌下泥土,无声痛哭。

    那少年,我曾经的少年,丰姿艳逸惊才绝艳,圆月下,轻衣破空,天魔之舞,马车底,盈盈笑目,滟滟长发,一粲间天地无言,皆为他华光所慑。他生来该临绝顶,俯众生,却最终身化轻絮,魂堕深渊。

    他为之努力的,牺牲一切所追求的,拼尽全力所保护的,到头来,全翻覆成一个莫大的阴谋,生生映射出他那些精心苦谋,翻云覆雨的可笑滑稽,仿佛一个冷冷的笑话,高悬着,讥嘲他为人所掌控的一生。

    一生错。

    苍天无目,残忍如斯!

    我仰首,悲呼,泪眼朦胧里,贺兰悠笑颜如昔,正宛然相视。

    ……

    他眉目荡漾:“在下身无长物,也实在不知小姐喜欢什么,但只要小姐开口,在下绝无不从。”

    半强迫抓来的半路师傅啊,这一生天魔功从此尘封。

    十七岁那辆从子午岭驶出的马车,从此永久的淹没在暗河汹涌的波涛中。那一路的情怀,于陕西,四川,贵州、云南,散落如诗。

    却已是悼亡诗。

    半年相处,赌书泼茶,闲敲棋子,少女如水眼波里,倒映少年明丽笑容。

    绣榻闲时,并吹红雨, 雕栏曲处,共倚斜阳。

    如今那斜晖仍在,却已不照人回,只映得茕茕孤影,一身别恨。

    ……

    他长长睫毛垂落,睫毛掩映下眼神温柔,带一抹神秘微笑,和我同观那屋顶少女轻轻仰头微笑背诵,“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笑容羞涩:“……愿以身抵白银万两,偿怀素之旧债,辗转反侧,求之不得。”

    他解衣相赠,身后火海艳色耀动里容色灿烂,他说,“这个没有骗你,确实是有用的。”

    我看见那少女低首一笑,摸出旧锦囊,“我却骗了你,这才是最宝贵的。”

    长风一掠,昆仑雪顶皑皑,紫冥宫前,及时出现的少年,独力承受着贺兰秀川摄魂魔音,一口鲜血,艳艳开在雪地。

    剑光突然雪色一亮,开在寂暗的厅堂,他伸出手指,轻轻推开少女的剑尖,微笑,“怀素,我就知道你不忍杀我。”

    再一转眼,呼啸声起,紫色长针激射,他睁开眼睛,疲倦的说,“假如……所有人都在背叛你,伤害你,人们用尽心机戏弄你,骗取你的信任后再践踏你……你还能相信谁?”

    密道中,他讽声长笑,笑声悲愤。

    “我比你们更蠢,我竟然还抱着那万分之一希望,以为你和我能够……”

    他问少女:“若换成是我,你可愿以性命担保我的行为?若换成是我,你可愿冒险去救?”

    他语音轻轻,犹如怕惊破夜半里春意盎然的一个梦,“你如此狠心。”

    泪光摇曳里,那少女缓缓步入层层叠叠的雪色鲛绡珠纱帷幕,留下一个淡漠疲惫的背影。

    “贺兰悠,你走吧,从今后,你我恩怨两结,陌路此生。”

    天边拢来厚积层云,黑幕般笼罩,忽有电光劈来,砍裂一隙。

    现出燕安殿金碧辉煌一角,王族显贵,济济一堂,肃杀凝重万众瞩目里,那银衣人意态潇洒谈笑如昔。

    微微自嘲。

    “在下为郡主风采容姿所惊,遂不知自量,起渴慕之心。”

    他振腕翻杯,泼出冰亮一片清冽酒液,击响朱红廊柱,其声琳琅。

    “敬不出去的酒,不喝也罢。”

    那夜月上中天,月光不抵他容色雪白,眼眸如玉生寒如水笼烟。

    “哦?既已无心,何来有伤?”

    那夜的月突然化为大漠之月,分外的苍黄,无瑕的明亮,月笼黄沙,血染荒草,生死之境,少女一声嘶喊,令他忘却一切的出神。

    “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它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漫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他长身萧然而去的背影,镶嵌在那一轮惨淡日光中。

    日光渐渐淡去,暴雨突生。

    暴雨之夜,深黯洞中。

    银彩一亮。

    弯月般的跨越黑暗,宛如夭矫虹桥,连接着无辜之人鲜血,却断裂了最后一分情意。

    我听见少女在无穷黑夜里悲声呐喊。

    贺兰悠,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是你?雨势如倾,一步步退出洞外的男子,黑发尽湿,湿漉漉粘在额上,黑得更黑,白得更白,惊动人心的颜色。

    颜色突然跳跃起来。

    许多记忆,走马灯般一一闪现,再一一远去,往事渐渐如蒙了白纱的天地渐渐模糊,直至消逝不见。

    有人轻轻相询。

    “是用一生的时间来等待一个也许无望的结局,为维持着见面时相对一揖的起码情谊而无尽忍耐好呢,还是拼着终生的决裂,来换一段永可铭记的时光好?”

    有人轻轻许诺。

    “我想让你跳过最痛苦的辰光,我想让你暂时忘记报仇的噬心滋味,我想,和你过一段最单纯的日子……”

    最单纯的日子。

    少女粗布荆钗,敲柱相唤:“阿悠悠悠……”

    少女拖碗拽筷,对着笑意盈盈的温柔男子,畅谈军事。

    端上的豆腐圆子,粉嫩晶莹,久久不能下箸。

    他低头,端详那圆子良久。

    这一刻,迷茫的梦境里,悲怆的追溯里,神魂飘荡不知所以的目光里,我突然看见了他眼中的神情。

    欣喜,失落,隐忍,悲伤,希冀,企盼,庆幸,后悔,落寞,自嘲……

    复杂深切,言语难述。

    我却已明白。

    我亦知道,那一刻,他亦明白。

    所以,他说:

    “素素,且待我和你,重新开始。”

    他说。

    “此刻我只愿,这声相公能听你叫一辈子。”

    他说。

    “你可愿这般待我一辈子?”

    他说。

    “人生若永能如今夜烟花灿烂美好,该有多好。”

    他说。

    “这段日子,是我一生里最幸福的时光。”

    这世上,谁比谁更傻?谁又比谁更执着?二百七十日夜,彼此心知,彼此沉默,彼此伤害,彼此成全。

    换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正如瑶琴怎续,玉簪难接,千古情潮,到此悲回。

    再见,金马山上,紫冥教主,君临武林,谈笑生死,翻覆云雨。

    雍容高贵的男子,倚壁笑言:“怀素,怀素,你既来者不善,又何必惺惺作态?”

    剑起剑落,剑又起。

    “我亦有罪。”

    “红莲之火燃尽有罪之人罪孽,何独令你一人承担?”

    以己伤换彼伤,换不回笑颜如花。

    京师城门,虚晃一枪,奉天殿内,谢却丹心,撷英殿顶,收割生命的银衣人,从无悲悯。

    唯独对谁悲悯?

    贺兰悠……

    天数盈虚,造物乘除,问汝何如?

    何如?何如!

    爱过的人,消失不见。

    碧落茫茫,人间天上,黄泉沉沉,彼岸苍凉。

    只留我泪流满面,为这红尘里,重重复重重的残忍无奈,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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